經過多年的觀察，我們發(fā)現高管領導力的培養(yǎng)通常會經歷三個階段：首先在職業(yè)發(fā)展初期，管理者和專業(yè)人才通過學習商業(yè)技能和規(guī)律，增強分析和預測能力；之后，他們在商戰(zhàn)中逐漸積累行業(yè)知識、經驗、人脈和個人品牌，負責更加具有挑戰(zhàn)性的項目，并在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成為組織的高層管理者；到第三個階段，也就是當他們工作10-15年左右時，他們不僅處于職業(yè)發(fā)展的關鍵階段，也是人生的重要轉折點。在這個階段，高管們開始意識到生命有限，不僅迫切希望實現事業(yè)上的成功，也開始思考與探索生命的意義。
我們的研究正是聚焦于第三個階段的高層管理者——那一群被稱作“成功人士”的商學院高層管理碩士（EMBA）學員。作為企業(yè)的領導者，他們認為當下生命中有哪些重要挑戰(zhàn)？他們如何從自己的經驗和閱歷中感悟內省，從而收獲對事業(yè)和人生更豐富的理解？作為身經百戰(zhàn)再讀書的EMBA學員，他們如何看待在商學院的經歷及其價值呢？
研究結果表明，這些處于人生重要轉折期的EMBA學員們認為最具挑戰(zhàn)性的三件事，分別是1）工作中的情緒管理；2）工作與生活的兩難選擇；以及3）對于人生的探索和自我意識的發(fā)展。從學習與成長的角度，他們認為，商學院的經歷帶給他們最大的價值是重新發(fā)現自我、找到歸屬感、學習分析框架以及建立人脈。對于那些仍然處于職業(yè)發(fā)展關鍵階段的學員們來說，學習分析框架、建立人脈更加重要，而對于那些已經走到職業(yè)發(fā)展的巔峰并實現財務自由的學員們來說，“重新發(fā)現自我”和 “找到歸屬感”則具有更深遠的意義。
“生命圖”描繪自我認知
研究領導力發(fā)展的方法一般是訪談、問卷或實驗，而我們這次則讓學員們通過畫“生命圖”，把具有象征性的符號和隱喻表現出來，并根據這些生命圖詮釋他們人生中的故事和感悟。比起我們常用的訪談和書面問卷等研究方法，畫圖、用隱喻和講故事的方式能夠更加有效地導引出學員們內心深處的情感和潛意識。我們邀請了330名在讀EMBA學員創(chuàng)作“生命圖”，并要求他們在生命圖中展示三個主題：（1）生命中三個最關鍵的經歷是什么？（2）從這些經歷中抽取的人生感悟是什么（3）他們如何看待EMBA的學習經歷？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們可以從其他渠道找到一些圖象輔助，但是生命圖的總體設計必須是參與者自己原創(chuàng)的。
這些高層管理者們的平均入學年齡是40.5歲，其中45%為35-39歲，30%為40-45歲。女性占了25%的比例。從企業(yè)背景看，大約有27%來自國企或者國有控股企業(yè)，14%來自外企，47%來自私企，7%來自政府機關和非政府機構。他們具有不同行業(yè)、職位和個人背景，在EMBA項目中的學習體驗也各有差異。
在學員們完成“生命圖”的創(chuàng)作后，分成小組分享了“生命圖”和相關人生感悟，研究者們就分享做了詳細記錄。研究者們使用隱喻抽取概念技術（Zaltman metaphor elicitation technique，簡稱 ZMET）對生命圖做了可視化數據分析，并對一些學員們進行了半結構式的深度采訪，與學員們一起解讀圖像和符號所代表的隱喻，并挖掘出思考過程中的潛意識。之后我們對這些記錄和解讀進行了編碼和解碼，有些圖像需要進一步的解釋，因此在編碼過程中還進行了額外的采訪。
本文將通過分析這些研究結論，來探討在領導力提升的第三階段中，高管如何通過自我認知，正視人生挑戰(zhàn)，從對生活、經歷以及內心渴望的更深的理解中，得到提升個人領導力的啟示。
高管眼中的困難與挑戰(zhàn)
情緒管理中的挑戰(zhàn)
數據分析顯示，在EMBA的高管學員們中，最具普遍性的挑戰(zhàn)是工作中的負面情緒體驗，包括挫敗、孤獨、無助和對未知的焦慮。以下，我們摘錄了一些代表性的生命圖及陳述：
一位女性學員希望用（見下圖“高管們的臺前與幕后”）說明：盡管高管們的社會和經濟地位會讓很多人羨慕，但是私下里他們常常感到焦慮、壓力、恐懼、疲憊、無助、孤單和沮喪。
一位男學員則通過西西弗斯無止盡地往山頂推巨石的圖像來描繪沒有盡頭的職場競爭；這種無止盡地向外追求成功的過程已經成為他內心不快樂的主要來源；一位國企高管畫了一張把頭深埋在自己懷中的圖片，他解釋說，在工作中需要面對同事及上下級之間的不信任、處理沖突以及平衡各種關系，自己深陷于此，苦悶且無奈。
還有很多學員用圖畫展現出他們十分擔憂未知的前景與風險。一些學員表示他們的精神壓力巨大，以致于時常在心中大聲呼救（見下圖“內心的呼救”）。有些學員訴說道：“我（對生意）感到焦慮，因為我覺得自己像在暗夜里走路一般?！币晃凰a公司的老板說“我們的行業(yè)風險極高。潛在的財務危機和對員工的責任都讓我時時感到如履薄冰。”
個人生活中的難題
學員們認為他們面臨的第二大挑戰(zhàn)是個人生活中需要解決的各種問題。EMBA學員入學的平均年齡接近40歲，處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階段。除了工作業(yè)績的壓力和頻繁的差旅外，他們需要同時兼顧工作和生活的責任，也沒有多少屬于自己的時間。不斷溢出的壓力對他們的身心都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
一位學員畫了一系列自畫像表達原生家庭對他人生選擇的影響。最左邊的男孩（見下圖“出籠的鳥兒”）手和身體都被綁住了，象征父母在他童年時對他的過度保護與管束。因此，他成年后的數次職業(yè)選擇，都傾向于能遠離家鄉(xiāng)。他認為在潛意識里，這些選擇很大程度上源于他想要擺脫雙親的影響：就像他頭上那只飛出籠子的小鳥。
在參與者中，關于缺乏時間照顧老人、配偶和孩子的訴求普遍存在。很多學員的生命圖中都出現了“房子”的符號，象征家庭與回歸。一位學員畫了一幅恬靜的鄉(xiāng)村房子來表達她渴望和家人度過美好時光的愿望。她因為工作而無法全心全意照顧生病的母親，內心深處充滿無助和痛苦，并反思自己犧牲家庭和個人時間換來的成就是否有意義。與配偶及其他家庭成員的緊張關系也是一個反復出現的主題。一位學員提到他經歷了一場長達3年的離婚官司后，失去了女兒監(jiān)護權，感到刻骨心痛。從這個經歷中，他總結道：“任何金錢能夠解決的問題都是簡單的問題；不能由金錢解決的個人與家庭問題才是人生真正的挑戰(zhàn)?！?/p>
除了家庭，健康也是大家在生命圖中普遍提及的主題。比如，一位學員畫了一幅自己從高處跌入深淵的圖，并借此回憶自己為了確診肺部一個疑似腫瘤，簽署開胸檢查手術知情書時感受到的人生巨變與絕望。另一位學員曾經是工作狂，他畫了一個每天36小時的鐘來象征他需要更多時間來完成超負荷的工作。然而，他對于生命的關注點在第二個孩子出生時發(fā)生了徹底改變。在鐘的右邊，他畫了一個在蛋殼里面的胎兒，蛋殼代表了生命的脆弱。他這樣回憶第二個孩子在產房出生的情景：“開始一切都正常，我們一直以為生產過程會很順利，但是醫(yī)生忽然說聽不到孩子的心跳了！滿懷期待的一刻變成了與生命賽跑。我聽到醫(yī)生大喊要護士遞上剪刀，然后我聽到了最美妙的哭聲。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孩子的心跳停止的那一刻。在那一分鐘，我學到了太多關于時間和生命的東西?！?/p>
自我認知的掙扎
在解碼學員的生命圖時，我們還發(fā)現，除了工作中的情緒挑戰(zhàn)和個人生活中難題，高管們在自我認知方面也有很大的需求。
一位學員這樣描述了她作為一名女性高管所肩負的多重角色（見下圖“女性高管成長的不同階段”）：“左邊女孩的發(fā)式從辮子過渡到短發(fā)。辮子代表了年輕時代的‘我’簡單無憂的狀態(tài)，齊耳短發(fā)代表我剛剛進入職場的單純與上進。中間這幅比較時尚的短發(fā)，代表成長為職業(yè)女性的忙碌的‘我’：既要在工作上辛苦打拼，也要照顧年幼的孩子，因此留短發(fā)節(jié)省時間。右邊這個是現在的‘我’，你看，既有職業(yè)的短發(fā)，也有女性化的長發(fā)，代表了我在這個生命階段具有多種的身份和責任。除了打理公司，照顧家人，我也在思考，作為一個女人，我到底想要什么？要從內而外，改變與思考我孩子就說，媽媽你留長發(fā)很好看……女人改變發(fā)型很簡單，但是想要在人生中同時兼顧工作、生活和內心的發(fā)展需求則非常困難?！?/p>
很多學員們也分享了自己在面對成功、財富和誘惑時的矛盾與思辨。有一位學員是傳媒行業(yè)頗有成就的主管，他的圖中有金錢、美酒和女人（見圖“欲望的邊界”）。他說：“美酒，美女，和美金（物質財富）當然令人愉悅，但我們不可逃避的問題是，在哪里給自己劃下界限。比如，我在美元的標志下面畫了5個圈圈，說明金錢對于我很重要，但是是否應該畫更多圈圈呢？賺多少錢足夠？這些問題，我都不斷問自己。如果沒有這些界限，金錢、美女、美酒最終都會毀了我們?！?/p>
在另一類生命圖中，經常出現“我是誰？”，“什么是真正的幸福？”這樣的問題。例如，一位女性學員用三層符號代表了她對幸福的理解（見下圖“物質、審美與信仰”）。第一層符號是古幣和美元，代表物質財富帶來的幸福。第二層符號由心形和音樂符號構成，代表對情感和美的追求。這位高管解釋說：“我們在積累物質和財富上所花的時間和精力無法帶來持久的愉悅，而情感與美的享受可以給我們帶來比財富更為持久的愉悅。但是這兩個層面的成就都無法驅散我們對于生命本身的畏懼，比如疾?。ㄊ旨埽?，衰老（額頭的皺紋）和死亡（頭骨）?！彼詈罂偨Y道：“第三層的符號代表人的精神信仰，只有精神信仰帶來的幸福才能夠讓我們找到持久的愉悅。”
“奮斗中的人”與“高處不勝寒”
在研究中，我們還發(fā)現：處在不同人生和職業(yè)發(fā)展階段的學員們，分享的重點有很大差異。這種差異主要發(fā)生在兩類人之間：第一類人還在奮斗中，第二類人已經達到職業(yè)的巔峰。
還在奮斗中的學員們相對比較年輕，正處于職業(yè)發(fā)展的上升階段，以創(chuàng)業(yè)者和企業(yè)的高級職業(yè)經理人為主。他們在日常工作中需要做出關于業(yè)務發(fā)展的各種決策，會直接影響到客戶滿意度、下屬員工的工作目標以及他們自己的職業(yè)前途。這類學員在用符號和詞語描述自己的狀態(tài)時，更多圍繞著“壓力大”“不堪重負”“有很多選擇，同時也充滿了矛盾”等主題。
一位正在攀爬職場階梯的高管如此描繪他的感受：“我的日常工作總是被一堆問號圍繞著，并同時面對多個分岔路口：有些路已經被很多人走過了，上面有很多腳?。涣硪恍┞穭t風險不明，何去何從？在生命圖中，面對這些路，他的雙手伸向天空，表現出無力與困惑（見下圖“選擇之困惑”）。
和正在攀爬職業(yè)高峰的高管們相比，已達到事業(yè)巔峰的管理者們通常年長一些，在就讀EMBA時，他們已經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很多是成功企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或業(yè)內備受尊敬的領導者。在他們的生命圖中，經常出現的主題是因為缺失目標而產生的空虛感，以及對于人生意義的困惑，所謂“高處不勝寒”。
例如，一家上市企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和CEO如此描述擁有無限權威后的寂寞：“在我公司里，大家都唯我是從；我說什么都沒人敢反駁，也沒人挑戰(zhàn)我……過去10年間，我所有的決定‘都是正確的’。實際上，公司發(fā)展的歷史也的確證明了這一點——因為我們的業(yè)務一直在增長。但是我卻感到困惑和悲哀，因為很少能聽到不同意見，也沒什么人和我真正聊得來?！?/p>
另一位學員是上海一家頂級律所的合伙人，他分享道：“作為律所合伙人，我能夠在發(fā)展業(yè)務的同時近距離觀察和體驗很多有趣的商業(yè)與人生故事。但是，從業(yè)這么多年后，反復的‘成功’，‘成功’太久，會讓人感到無聊，工作和生活都不再有樂趣。在他的生命圖中，一個一臉迷茫的男孩坐在河岸邊，思考接下來要做什么（見下圖“成功帶來迷?！保?/p>
學習與“自我更新”的價值
在研究過程中，我們還發(fā)現，年齡在40歲左右的高管們在生理、心理、職業(yè)發(fā)展、以及社會與家庭角色等方面都處在人生中一個重要的轉折與過渡期。他們承受著職場和生活中各種壓力，同時有很強的內驅力投入時間和資源用于個人學習與發(fā)展。選擇就讀商學院“回爐”即是追求個人發(fā)展的選擇之一。他們中的很多人，在有意無意中也把這段經歷當成一個評估過往、自我反思、自我更新的契機。那么，商學院的經歷帶給他們最大的價值是什么？我們通過對生命圖和深度訪談的編碼與解碼總結出學員眼中EMBA的四大價值點依次是：“自我更新”“建立歸屬感”“掌握知識”和“建立人脈”。
一位學員用生命圖中的燈塔代表“自我更新”的感受。燈塔象征一段新旅程的起點，在學業(yè)結束的時候他感到未來變得有目標，也更有希望了。另一位學員在生命地圖中使用了陰陽的符號。他這樣解釋EMBA學習的意義：“對我而言，這個學習的機會意味著改變：我自己的改變和身邊人的改變，身體、心靈和精神的改變。它喚醒了我孩童時期的夢想，被遺忘和忽略了很多年的夢想。”
還有的學員認為這段學習經歷讓他對“成長”有了新的看法。他說，“在我剛到學校的時候，我非常期待能夠學習一些技巧或者技能用以賺更多的錢。但是在參加項目2年后，我不再著急完成那個目標了。我本想學習管理技巧，沒想到卻學習了很多關于商業(yè)和人生的哲學。這是我從項目中得到的最大收獲。”
從自我認知中獲得成長
中國經濟和企業(yè)競爭環(huán)境目前正面臨著種種新的挑戰(zhàn)與不確定性。為了適應新的環(huán)境，中國的高管們不僅需要在戰(zhàn)略和經營理念等方面調整思維方式，同時也需要加強對自己內心的探索與個人成長方面的主動管理。
我們從研究中觀察到，很多高管常年忙于追逐事業(yè)和財富積累的目標，缺乏從人生全周期的角度關注成長發(fā)展與自我管理，以至于在40歲左右的人生轉折期要面對多年沉積下來的壓力、焦慮與困惑。
我們從高管們的生命圖中萃取的主題和反饋說明，中國的高管們亟須關注并提升三個方面的管理意識和能力：1）與工作相關的情緒管理；2）家庭與社會關系的管理；3）自我認知與自我更新。我們的研究還表明，這些重要維度并非彼此孤立的，其中任何一個方面產生的問題都會對其他方面產生關聯性影響。研究提示，更多步入人生轉折期的高管們應該意識到這種危機，主動投入時間和精力，增強自我意識和自我探索；同時，研究顯示，主動結交志同道合的伙伴們，高管們可以從彼此的經歷中萃取智慧，建立信任和歸屬感，共同學習成長，達成自我更新。我們希望，這個關于高管“生命圖”的研究，能夠啟發(fā)和促成更多高層管理者們在人到中年時了解更加真實的自我，并在下一個階段描繪出更加豐富的人生圖譜。
本文作者韓踐是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管理學副教授，梁能是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管理學教授。